父亲稀里呼噜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饭，把碗筷一撂，嘴巴一抹，就大步流星地出门了。

母亲问，你去哪儿？

父亲说，去村口等俺闺女。

母亲扑哧一笑，这太阳才刚出来，闺女从县城回来最快也得晌午了，你去这么早干什么？

父亲头也不回，你懂什么？俺闺女今天领大学录取通知书呢，天大的喜事，不得提前候着。

一上午，父亲就端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翘首盼望着。终于，快晌午时，一个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，是慧子。父亲一个箭步冲上前，问：闺女，考上了吗？

慧子点点头，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大信封，递给父亲。

啧啧，不愧是俺闺女，省师范大学呢！父亲抚摸着烫金的通知书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。

下午，父亲就杀了家里的大肥猪，邀请一大帮亲友做客。酒席上，大家纷纷给父亲敬酒，羡慕他培养了一个大学生光宗耀祖。父亲沾沾自喜道：那是自然，俺好歹也当了几十年老师，闺女能不随俺？!

行了，少喝点。母亲看父亲有些飘飘然，说，你们父女俩都有能耐，一样优秀好吧。

这怎么能一样呢？俺闺女是堂堂正正的大学生，将来可是吃“国家饭”的公办老师，和我这个“游击队”有本质区别哩。父亲涨红了脖子，把“国家饭”三个字说得掷地有声。

这老倔牛，还在为那件事耿耿于怀呢。母亲嗔笑道。

母亲口中的“那件事”，慧子当然清楚。当年，父亲初中毕业后，当民兵队长的爷爷想送他去参军，父亲却倔得很，执意要去村小学当了一名代课教师。没想到，这一教就是40年。父亲一心扑在教学上，勤勤恳恳，先后培育出不少大学生，直到三十多岁才结婚生子。但在他的内心深处，却始终埋藏着一个心愿，那就是转为“公办教师”，得到国家的承认。期间，有好几次“转正”的机会，父亲都错失了。最后一次，父亲的年龄、教龄、业绩等条件都审核过了，却被卡在了“学历”这道坎上。之后，父亲便放弃了转正的念想，但“学历”却成为横在他心底的一根刺。所以，慧子考上大学，让他觉得格外扬眉吐气。

晚上，慧子正准备睡觉，父亲走了进来。

爹，有事吗？慧子问。

闺女，爹偷偷修改你的志愿，你记恨爹吗？父亲有些愧疚地问。

爹，我没有生气。慧子说。

爹知道，这样做很自私，凭你的分数，可以报考更好的大学……

爹，您别这么说。仔细一想，做老师也挺好的，我这也叫“女承父业”嘛！慧子说完，父女俩都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
九月，庄稼地里一片丰收的喜庆时，慧子也登上了开往省城的火车。

时光荏苒，四年转瞬即逝。慧子大学毕业了，她放弃了省城的机会，决定回老家工作。父亲得知后，高兴得手舞足蹈。

这天，是慧子去教育局领“调令”的日子。像四年前一样，父亲吃完早饭，又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，翘首盼望着。

终于，慧子回来了。父亲一个箭步冲上前，问，闺女，是县一中吗？

爹！慧子有些吞吞吐吐，不……不是。

那是县二中？实验中学？这都是好学校呢！父亲焦急道。

慧子摇摇头，战战兢兢地掏出一张纸。父亲一把夺过，只看了一眼，脸色瞬间就变了：大槐树中学？怎么会是乡中学呢？他们是不是搞错了？我闺女可是省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材生，县城的学校还不是随便挑？！

爹，没有搞错，是我主动申请的调动！慧子小声说。

什么？你怎么可以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！你这样让我如何出去见人？……父亲气得青筋暴露，一甩手转身走了。

一整天，父亲都独自闷在屋子里，没说一句话。好几次，慧子想找父亲谈谈心，可一看到他失望的眼神，又把话给咽了回去。

半夜，父亲转辗反侧睡不着觉，想出去透透气。经过慧子的房间时，隐隐听见里面有说话声，就把耳朵贴了上去。

母亲：闺女，娘问你一件事，你必须说实话。

慧子：娘，您说。

母亲：回乡教书，是你内心的选择吗？

慧子：娘，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。县一中当然好，但这里更需要我。

母亲：更需要你？闺女，娘怎么听不懂？

慧子：娘，您看新中国成立70年来，尤其是改革开放这41年，咱们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，老百姓的生活也越来越好，农业税取消了，国家还给农民发放“粮食补贴”了；新农合普及了，农民看病也能“报销”了；咱们县建工业园了，劳动力也不用外出去打工了……可这些年唯独没有改变的，是农村的基础教育，老教师退休了，有经验的老师削尖了脑袋往城里调，如果我们这些大学生还不愿意来这里，那乡里的孩子们怎么办？就一直没文化的穷下去？

母亲：可你爹的梦想……

慧子：娘，当年爹没有去参军，而是做一名乡村教师，那是他的梦想；如今我没有去县一中，而是回乡教书，这也是我的梦想。其实，爹能在民办教师的岗位上坚守40年，他真的只是为了一个‘转正名额’吗？不，他是从内心深处热爱这份事业啊！爹从未后悔过自己的抉择，做为他的女儿，我更要传承他的责任和使命，不忘初心，在这篇肥沃的土壤上播撒更多的希望！

父亲的双眼有些潮湿，他忙用手擦了擦，转身回了房间。

第二天早上，慧子刚起床，就看见父亲穿戴整齐在院门口等她。慧子诧异地问，爹，你干啥呢？

父亲笑，今天你第一天上班，爹送你。

慧子说，爹，从咱家到乡上，就半小时路程，您不用送的。

不行，爹必须送！父亲倔强道，俺闺女回报家乡，这是全家人的光荣哩。父亲顿了顿，接着说，闺女，是爹误解你了。你放心，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抉择，爹都支持你，你永远都是爹的骄傲！

慧子笑了，眼中带着泪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