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父亲是一个乡村砖匠,说得通俗点,就是一个整天拿砖刀的人。
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,从娘胎里出来,在灶灰上打一个滚,就和镰刀、柴刀作起了伴,什么时候又捡起了砖刀呢?这话说来还长。
父亲是七十年代的高中生,毕业后在村小代课。我生下后,父亲就被下到了大队,彻底沦为了泥腿子。不过,社员们见他有些文化,便让他在社里开了两年大拖拉机。后来承包到户了,社里的拖拉机也分了。父亲手里令人艳羡的香馍馍丢了,又因为盖房子家里一下子还欠下一大笔债。
在我的印象中,父亲遇到烦心事,是从来不唉声叹气的,他的脾气就像刀一样硬。
那时候,我们家里的情况实在很糟糕。当时我还在读小学二三年级,每到开学的时候,父亲八成又会没钱给我交学费,我只有等到大家都报了名,再到班主任老师那儿一把眼泪一把眼泪地磨。后来这事竟然传到了校长耳朵里,校长大人便发话了,不准再给我这个老油条打白条,谁说情谁个担待!这样以来,到了学堂开学前几个晚上,父亲便迟迟不归家,好像故意躲着我一样。想着过两天又要低声下气地向老师求情,我心里憋着一肚子委屈,边流泪边恨父亲,索性偷偷跑出去看电视。那时候,有电视看,对于穷人家的孩子来说,确实是挺幸福的了,我早把学费的事儿扔到爪哇国里去了。
正看得入港,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,软弱得如快耗干的油灯似的,飘进我的耳朵。定神一听,原来是父亲在向这家主人借钱。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碰见父亲那么陪着小心地跟人说话,那种语气,仿佛一把柔软而锋利的刀一道道地划着我稚嫩的心。趁他不注意,我偷偷跑了出来。
父亲是块好铁,他不会让自己闲得生锈,他居然想到了做砖匠。
但是,做砖匠怎么说也是门技术,通常还得拜师才行。按我们那里的乡俗,跟师傅做学徒就得白干三五年。父亲是个很用心的人,自家建房的时候,老砖匠砌砖,他便在一旁打下手,有时还自个砌上几路。房子盖好后,家里的猪舍、厨房、茅厕,父亲就再没舍得去找师傅,自个儿敲敲打打一阵子就搞定了。我周末回家,还给他打过下手。父亲说,咱家里现在缺钱,请不起人,你放学后就舍点己,少玩点,帮帮我。
机会终于来了!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我上中学的那一年,乡里要设农业银行。我们在县城银行工作的一个亲戚,很是怜悯我们一家,霸蛮也要老板允许我父亲到工地上去做砖匠。你可别小看这活,那可是师傅级别,工资一天就有十二块钱,我那时一个学期的学费才一百二十几块,父亲铆足劲干上十天就可赚到。如果真是这样,我下个学期交学费时,就再也不用低着头求人打白条了。我们一家子既高兴又有些忐忑,父亲毕竟没有拜过师。我们的邻居当时也和父亲在一个工地上,他做小工。有一次他看见我说,你父亲可了不得了!连最大的包工头都把他当大师傅敬着呢!没想到,父亲的刀一出鞘,就是那么锋利。
父亲的工地离我所读的社中不远。有一回我生病了,去找父亲要点钱买药。不想,正碰到他们在吃饭。平时爱讲究的父亲,现在也和几个工匠一样,全都毛发邋遢的,每人捧着一个大瓷碗,蹲在盖了一半的墙体下。忽然,一阵风过,上面滚落一层沙土,掉进了他们的碗里,他们都没发觉,还是继续大口地吞着。有人边嚼还边开了一句什么玩笑,引来一阵笑声。父亲手上缠了几处胶布,脚上的解放牌跑鞋也碜出了洞,右脚大拇指露在外面,还在洇着鲜红的血……
自从盖了一栋银行大楼后,亲朋好友要围个猪栏,盖个厨房,建个房子,就都来找父亲。从此,父亲便成了村里最有名的师傅。
父亲常对他的小徒弟说:“刀不用就锈,人不勤就穷。”他干起活来,总是一声不吭的,手中的砖刀一板一眼,挥舞得颇有些章法。和普通的乡亲不一样,父亲和他帮忙盖过房的乡亲的关系,总显得不一般。这不一般的地方到底是什么,我也说不清楚,只是,村里很多与我不识的人,听我提起父亲,便说:“哦——原来你就是刘师傅的儿子呀!”仿佛我们早就相识似的。在他们眼中,就好像看到了父亲的影子。
父亲常对正读着书的我说:“你要老老实实地读书,不要总想着家里,家里有我呢!”说这句话的时候,父亲总是专注地盯着我,仿佛我就是他砖刀下的一块好砖似的。
不知道什么原因,拿起砖刀的父亲,居然也入了党,还成了村委会村民小组的小组长,这已是我上高中时候的事了。据说,那年父亲当上这个组长,还是代表全票选出来的。
父亲当上“官”后,不久,他便带着组上的人,集体合作,义务出工,大修山塘,把那些破洞百出的残塘废塘荒塘,又一口口重新筑牢加固。那年冬天,他总是天麻麻亮便起身烧柴做饭,早早吃了早饭,便从村头一路吆喝到村尾。“出工啰”,“出工啰——”父亲的声音威严有力,很快大伙就扛着锄头、拿着木尺出来了。他总是雄赳赳地走在前头,路面被踩得蹦蹦响。1997年,我们家乡遭遇了一场百年大旱,很多地方颗粒无收,唯独父亲所在的组上,上千亩良田没有减产。为此,父亲被乡里评为优秀共产党员。虽然只奖励了一件几块钱的白背心,但父亲倍加珍惜,总是舍不得穿。
我大学毕业后,一回到老家,便看见父亲竟然穿上了他心爱的白背心,后背衫上印着一排鲜红的字。我一愣,猛然间想到原来马上就是七一了。父亲显得很庄重的样子,拉我坐下,说村里想推举我这个大学生入党,要我认真准备一下。我当时确实想留在村里教书,一方面是为了弥补父亲没有当成老师的心愿,另一方面也因为当时村里急需老师,所以就同意了。父亲兴奋地说:“到时你就是咱村第一个大学生党员,好好干!”
时光荏苒,我和小弟都已成了中年人,我们都先后离开了老家,来到了城里工作。仍然留守在村里的父亲,马上就快花甲了!因为长年干的是高温下的力气活。他那曾经坚挺的虎背,已然有些驼。脸膛也越发有些黝黑,还深凿了几道的皱纹。只是那副老砖刀似的神气,依然不减当年,硬是还要顶着六月的酷暑,每天十来个小时的,在钢筋水泥顶上操刀砌砖。每次回家见到他,总像整个人从石灰堆里钻出来一般。
有两三回,我疼着问父亲:“能不能不拿砖刀了?那么高的地方,离太阳那么近。”说这句话的时候,我仿佛看见父亲干瘦的身躯,就要被烈日烤干了似的。父亲听了,马上又会显得很生气的样子说:“不用你们挂念,我好得很。只要你哥俩在外事事顺心,我跟你妈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这就是我的老父亲呦,原本冰冷笨拙的砖刀,日长月久竟成了他搁不下的老伙计了。
前不久,我的处女诗作《父爱不生锈》获得了一个省级大赛二等奖,看着寄来的奖状,我的脑海中又浮现了父亲拿着砖刀砌墙的背影。
对于我来说,家风就是父亲那把不锈的砖刀,永远放在我们的床头,摆在孩子们心灵的深处。(2561字)
作者简介:刘正茂,1979年生。曾用笔名潇湘士。中国诗歌学会会员、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、湖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。至今公开发表文章300余篇,获奖30余次。现为北湖区文联办公室主任,《水月北湖》等多家文学刊物的执行主编、副主编。
来源:北湖区文联
作者:刘正茂
编辑:梁俪葭